栀余_

孟婆茶

 接《阑珊》。

1.

“你喜欢的，是吴邪吧？”

“……嗯？”

“开玩笑，只是你对他和对我，差距未免太大。”

“应该的。”

“ 是吗？”

“就像你对我和张起灵，倒是一模一样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我也是开玩笑。”

 

2.

几乎在离开舞台的一瞬间，杨洋已经脸色发白，实在顾不上礼貌，右手遮在口边，快步向化妆间走去。

脚踝隐隐作痛，似乎接力跑时又扭了一下，不过较之突然的恶心晕眩，倒也不值得在意。

他的踝关节是旧伤，身体弱的时候尤其容易复发，多年来早已融入骨血一隅，无比熟悉的钝痛，甚至会带来一丝安全感。

毕竟有些时候，痛感的真实甚于一切。

好在之前想着反正也要吊威亚，索性没怎么吃东西，只干呕了几下，缓了一会儿接过水喝了两口，凉水直接灌进胃也是一种刺激，但，总算没那么难受了。

助理为他擦汗时才发现，衣领都已经湿透。

都是身体的缘故吗？

隐隐传来音乐声，舞台上的声音，传到后台已十分模糊，仿若隔了一重重帘幕，微风撩拨的间隙，依旧缥缈而不可触摸。

曲调似乎有些熟悉，杨洋听辨了很久，才隐约想起下台之前，主持人好像说了Bigbang的名字。

还是他的偶像呢，居然都没有留意。

可是真的想不起来了，片刻前台上发生的事，都恍如一场梦一样——过往很多事情教他知道，这个比喻可以没有任何感情色彩，只是如果用意义作为判断 ，梦境和现实的边界，并没有那么分明。

都是庸人自扰。他叹了口气，划开锁屏，依然没有动静。

“看微信。”

台上匆促的拥抱时，李易峰压低了声音，对他说。

……真的说了吧？意料之外且有明确的信息，怎么也不会是误听或幻听。

他放下手机，又去拿自己的杯子，这两天有点感冒，用金银花泡水喝，杨洋抿了一口，忽然觉得有些不对。

想了想，便举到灯光下，观察它的颜色。

他微微蹙眉，哪儿来的茶？

 

3.

点天灯，就是包场子的意思，一个包厢内，左右两个主位，右边的就是掌灯位，有人坐到任何一个包厢的右座上，就表示无论这一轮卖的什么东西，出到什么价，都由点天灯的人出钱。

如果有人点了灯，又出不起价钱，倒也不会强迫你，只是要按照人家的规矩办事，切手指还是打断腿，就难说了。

……不过，只要你的队友足够厉害，你也可以选择打出去。

李易峰合上剧本，忍不住腹诽。

主角光环从来是不讲理的，不过故事本身倒还有趣，他从前并没听过这种说法，看见天灯两个字，他只能想起梁静茹的歌。

在最像情侣的那一瞬。

奇怪的声响打断了脑内天马行空，转头去看，却是杨洋撞在了柱子上。

他低着头没看路，撞上了还有点发懵， 也顾不得疼，下意识先去拨开发片。一旁工作人员看不下去，告诉他别撩了，掉地上了。

他“哦”了一声，弯身捡起，揉着额头找梳化去了。

面无表情地犯蠢格外不忍直视，李易峰叹了口气，收回目光。也难怪，又要熬一个夜场，谁都是强提着精神。

虽然他也清楚，杨洋这种偶尔异样的状态，是从某一天开始的。

坦白地说，是从“那天”之后。

杨洋补完了妆，就也过来他们这边候场，有人问他要拿剧本么，他摆手说不用，我和他们的戏，就这一场。

很平淡的一句话，听在耳中，却隐有落寞之意。

……一场就一场呗，剧本原来就这么写的，李易峰随即就吐槽自己，又不是谁薄待了他。

道具茶杯被放在眼前的桌子上，他打开盖子，因为取要近景，里面真的是茶水，忽然想起听说过一种占卜术，通过茶叶在杯中的位置，可以读取未来的预兆。

然而，望着那零星的几瓣叶末，在水中悠悠晃晃，载沉载浮，总觉得命运交付给它们，和流水飘萍也没有分别。

 

4.

《寻龙诀》是不错的电影。

有地底深处的秘密和冒险，智商在线的主人公，不那么复杂却自圆其说的情节，有刚柔并济的红颜知己，也有足够浪漫的情缘……但不是孽缘。

然而杨洋唯一有点在意的，却是听上去神秘浪漫的彼岸花，在片中的造型却比较奇异，似乎有些眼熟，又说不出哪来的既视感。

直到他在跨年晚会被威亚吊上去，俯瞰着人影憧憧的圆形场馆，忽然灵光一闪。

……那就是个普洱茶饼啊。

他笑点低，这是改不掉的毛病。那时候在盗墓剧组，偏偏李易峰还喜欢讲冷笑话，每次讲完之后，众人只是沉默看着他，再沉默地望向笑出声音的杨洋。

场面还是比较尴尬的，所以杨洋后来养成了一个习惯，听到什么笑话总要忍两分钟，没人注意的时候，再悄悄地弯起唇。

记得在杀青后，这习惯还保留了一阵子，不过再没有必要，渐渐也就忘了。

所以他又没忍住，还在直播，还吊在天上，就笑场了。

新年夜的街道格外热闹，堵在路上的时候，杨洋终于等来了李易峰的微信。

“昨天有人发给我这张照片，如果你不记得了，就当没有看过它吧。”

是一张非常奇怪的照片，画面只是一片漆黑，棋布着微弱却非常密集的灯光，犹如萤火。显然镜头像素不高，拍出来就是这种模糊的效果。

但是杨洋知道这是什么，也许这个世界上，也只有他还知道。

那是一片灯海。

 

5.

“你心中苦楚，天知我知，我不能为你分担，便与你一道承担。”

“总希望有一日，你能与心中爱人，欢欢喜喜在一起的……” 

这么深情的样子，做给谁看呢，他想，你们都是这样的。

自恃天性淡漠，从不回应别人的善意，却要偶尔流露一些情愫，感动了无关的人。那些不安与惶恐，指责与骂名，最后仍要我来担负。

谁不会忍啊，老子还演过自闭症呢。

但是他一句话也说不出，膝盖仿佛被钉在了地上，缠绵的白衣渐行渐远，他并不想唤回，只是心也和她一同在细雨中消逝，就像一场无声无息的，梦。

真的是梦。

当李易峰醒来时，眼前秾稠的黑夜犹似梦中，额头也微微湿着，恍惚不知是否离开了那场雨，抬手一摸，才发现是冷汗。

他记得方才梦里的场景，不过是白天拍摄的那场戏，一向冷淡隐忍的陆师姐，穿过雨幕来到他面前，目光宛如很清浅的烟，发梢被雨水洇开，丝丝缕缕，透露温柔。

但梦魇缠身，终归不是什么好事，要不去庙里求一卦？

他抬手遮住双眼，唇角弯起一个苦笑。

太累了。

《诛仙》拍起来很辛苦，也许是因为戏份吃重，也许是男主的内心状态总是压抑。不过他心里清楚，这样烦躁又虚浮无依的感觉，与其说似曾相识，更像是蛰伏已久的隐疾，复又苏醒。

那时他还是吴邪，一样的绝对男主角，似乎很聪明，却往往惹出祸端，圣母心，希望所有人都好——显然不适用于必须做出取舍时，但编剧很善良地，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。

同样的，也会有很多人去保护他，为他付出或是牺牲，包括两情相悦的姑娘，也包括……有些生性清冷的人。

这样的角色并不陌生，他也算是驾轻就熟，有人说他是自带杰克苏光环，看着他就能想象他少年的时候，如何嘲笑暗恋他却其貌不扬的女孩。

李易峰都不知道去哪里喊冤。

很久以后，他才慢慢领悟到，那是他的自我保护机制启动时，无形中流露的一种游移感，让人很难相信他是一个善良的人。

……睡觉吧。他轻微地叹了口气，侧身躺着。才合上眼，一双沉静的眼眸就浮现在黑暗中，这次不是烟雨，而是漆黑的磐石。

他一度熟悉的眼神，总是系在他的身上，无法逃避，无法看清，教人心安也绝望。

那是戏里，还是戏外？

他确实应该去求一卦了。

 

6.

“其实我记得。”

当他终于回到家，靠在床头，杨洋迟疑了很久，一字一字打了上去。

对方很久没有动静——可能也不算久，至少有几分钟。他想着应该不会回了，正要躺下休息，手机却又震了一下。

“废话我当然知道，当初我说的时候你反应比兔子还大，鬼才相信你忘了呢。”

他握着手机，被噎得半晌无言，然而这与平时迥异的语气，却让他忽然觉得熟悉。

“……你是不是又醉了？”

这次的回复倒是很迅速。

“你猜 。”

……会聊天吗朋友。

好在没有聊语音，否则李易峰如此诡异难测的状态，他都不知道怎么开口。但事实上，杨洋仍有点无话可说。

斟酌着如何延续或结束对话时，对方又发来了一句。

“现在你后悔吗？”

他一怔。

这个问题似乎很奇怪，没头没尾，不过杨洋知道他想问什么，不是他们多么有灵犀，而是这句式他似曾相识，一直没有忘却。

——后悔吗？

那是两个多月前，有一件事发生后的某个深夜，他收到的来自李易峰的慰问。

没有。再度打出这两个字，他都险些被自己感动了一下。为什么要强迫我仇视自己的角色呢，他想，不是因为我对小哥真爱，而是我已经不在乎你们怎么想了。

杨洋曾经看过一句话，大意是一个人为一件事付出多少，只要无法提供别人需要的东西，在那些人眼中，他就是罪不可恕。

不想，却是其事其人，亲自教会了他这个道理。

就算你们都不认可，那也是你们都错了，以为已经看淡的事，却被这个念头激得有点血液发烫。只是一念之间，忽然想起那双漂亮的眼睛，蓦地又心头一软。

杨洋叹了口气，将手机锁屏放在床头。明天一早仍要开工，想抓紧时间睡一会，奈何大脑依旧兴奋，便戴上耳机用音乐助眠，然后被一嗓子戏腔惊得差点掉下床。

干脆删掉王力宏的歌算了，他听着《在梅边》想道。

不在梅边在柳边，个中谁拾画婵娟，团圆……团圆什么来着？记不清了。

一别西风……又一年。

没有再收到回复，李易峰只是笑了笑，身子向后陷进沙发里。

他想起几小时前，在后台的人群中看见杨洋的时候，他的变化不小，远远的第一眼，甚至没有认出来。

五官当然还是旧时模样，但整个人微妙的气质改变，给了他一种全然陌生的感觉。想来那个沉默郁悒，一度教人隐忧的影子，终究是彻底离他远去。

不过，总算有点偶像的样子了，不像当年在发布会上合个影，都吓得直推胖子。

所以还是好事，他想。

一场晚会汇集了业内各色人物，直播结束后还有聚会，李易峰确实喝了点酒，但还不到醉的程度。

只是喉咙里有点干涩，他想起身去倒杯水，却瞥见手边的茶几上，宛然是一只很小的瓷杯。

茶杯的样式他有些眼熟，似乎几个杯子和一只壶是成套的，忘了是谁送的礼物，李易峰不好这些，收到以后就放进柜子里落灰了，现在却摆在他的眼前，杯中是尚温的茶。

田螺姑娘？

他想着，不由笑了出来，略一举杯，向静默的空气虚虚一敬。

“多谢。”

说来有趣，在入冬以来的许多寒夜里，居然是来历不明的一杯茶，第一次，让他感觉到一丝真实的温情。

可是所谓情深入骨，刀口舐蜜，所求的，也不过是这片刻甜美。

茶的味道很苦涩，他怔了一下，似乎触动了一些模糊的熟悉感，但仔细回忆起来，又没有具体的印象。

记忆真是非常玄妙的东西。

 

7.

孟婆茶，取意奈何桥头孟婆的典故。

传说人的记忆是一个守恒的圆，它的规则在于无隙可乘，无法攻破，如果要取走一些东西，就要放入另一些来补偿，而那些负责替换的事物，往往更加虚无缥缈，知幻即离。 

有人说，可以被孟婆茶涤去的经历，必然是他的记忆中，他非常在意的部分。因为不会刻意想起的事，自然也无需刻意地消弭。

对于多数人而言，这样的回忆是很稀少的。就像这一年的跨年演唱会，并没留下什么值得铭记的瞬间，各家粉丝捧得轰轰烈烈，落在旁人眼中，其实都是一个模样。

情况略有不同的，大概是那场接力跑了。

四位各怀恩怨的年轻人站成一排，画面不必说有多么惹眼，围观群众纷纷表示，镜头转过去的一瞬间，还以为自己在看跳水比赛。

因为每个人的表情，似乎都很想跳下去。

 

8.

被遗忘的事。

李易峰站在监视器旁看回放，听着导演的话微微点头，双眼却只盯在画面上，胖子一脚踢开阿宁，他向后倒去，又被张起灵轻轻拦住。

杨洋仍是面肌坏死的表情，然而手掌扶在他背上的一瞬间，整个人的气场似乎都变得温柔。

……演得不错。他倒是有心调侃，转头看见杨洋站在离他最远的位置，依旧冷着一张脸，肯定察觉到了他的目光，却没有任何反应。

“说吧，我到底哪里得罪你，好好拍完戏不行么？”

在山里的那个晚上，他终于忍不住问道。

毕竟剧组人多眼杂，到时传出他欺压后辈，这锅他可背不起。

杨洋沉默了很久，他的刘海已经蓄长了，低头时覆下一片阴翳，继而只是避开他的眼神，叫了一声，峰哥。

李易峰听了就有点头疼，听上去礼貌的称谓，他一用就没什么好事，别过头微微抿唇的神情，倒像是被欺负的小朋友。

卖萌也有点诚意啊。

李易峰腹诽，并不打算放过他，“叫叔叔也不行。”

终于还是杨洋败下阵来，不得不重新直视对方，他的眼睛很会说话，目光深邃安静，像是无声地责问着。

“你真的不知道吗？”

区别与清秀的五官，杨洋的声线比较低沉，在极其安静的环境下响起，教人心头一震。

但随即，有一种被他压抑很久的愤怒，顿时冲上了胸口。

“我知道什么，知道你的意中人？”李易峰冷笑道，他竭力做出平静淡漠的神情，却难敌对方的波澜不惊，心底居然有一点委屈的感觉。

你甚至没有认真地看过我，没有坦诚地说过一句话，想当然以为我毫无知觉，一点点的茫然苦痛，都不曾有过。

其实你自己都想不清楚。

——“你喜欢的，是吴邪吧？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