栀余_

爱有尽时,恨无绝期。

阑珊

剧组在山里的最后一夜。

午夜时分,手机上的闹钟响起来,单调的系统音和振动,几秒后就被按停了,因为在闭目养神的人,其实没有睡着。

还是有些头疼,但也只能这样了,杨洋揉了揉额角,随后披上外衣,离开了旅馆房间。

以往在这个时间外出并不稀奇,不过一个人悄悄上山,倒还是初次。

路线是白天就看好的,当地人素日往来,有一条不太明显的小径,崎岖是崎岖了些,却也没有想象中艰难。

目的地是一棵树,也是偶然发现,他叫不上名字,不是多么出奇的树。但它的位置很特殊,生在一块比较突出的斜坡上。

如果他没有弄错,那个角度,应该可以看到他想看的东西。

夜沉得很,星辰亦是疏淡,和城市里无甚分别。杨洋抓着灌木的树枝,慢慢爬上斜坡,就看见在树后,泛着一点幽微的光。

疑是萤火,也有些像鬼火,只是细看之下,竟有一瞬的恍惚。

是手机的屏幕光,映着他还算熟悉的脸。

和他一样,这个人也没有理由出现在这里,但来不及思索,下意识就要避开。

他还穿着那件蝙蝠战袍,锯齿状的下摆很像尾巴,刚一转身,就被人拉住了。

“躲什么啊。”李易峰依旧看着屏幕,没什么表情,目光却还温和,“我欺负你了?”

他怔了怔,继而也浅浅一笑,只有坐下来。

山上很静,簌簌风声愈发清晰了,杨洋抬头望着摇曳的树影,“这么冷。”

“嗯,太晚了。”李易峰随口应道。

一人说了一半,可一句话仍是没能问完。

——你为什么会在这里?

身边忽然一声轻哂,杨洋侧过头,无意瞥到他的屏幕,便立即移开目光,虽然他们这些人,也不会将多少私密留在手机上。

李易峰却主动拿给他看,是小哥替身在朋友圈吐槽,没试过带男人吊威亚,胳膊差点折了。

两人面面相觑,不由都是苦笑。

这本书的感情戏重头,其实也不是什么秘密,他们又不是不懂这些,某种程度上,李易峰甚至可称经验丰富。然而体验了一些事情,连他也不由觉得,难以招架。

这两位什么情况……他叹了口气,忽然想起什么,“哎,你看过书是吧?”

杨洋并没反应过来,只点了点头,随即袖子上的刺就被拽住,非要他讲讲。

待他明白过来,不觉语塞。其实印象也有限,当初还是没心没肺的年纪,看书只是为刺激惊险,又不是看他们遮遮掩掩地……做朋友。然而心念一动,脑海之际,却真的闪过一些内容。

某一段故事里,主角们在树上躲雨,张起灵一个人打着矿灯到树下,吴邪远远望着那盏灯,担心他又闹失踪 ,就冒着雨一点点攀下去找他,果然不见人影。正在气恼,那人却从植物遮蔽上方探出来,看见他微微一怔,招手让他上去。

说到最后,也有点尴尬起来。杨洋实在不算口齿伶俐,本就很平淡的情节,被他讲得更是乏善可陈。

短暂的缄默,他无声地苦笑一下,转头却见身侧的人微蹙着眉,竟像若有所思般,目光与他相接,便也一笑。

“其实也没什么,给你一说,倒像有什么了。”

杨洋略微一惊,还好他一向内敛,并不露于形色。

终究是年轻人,自有些傲气,处理这个噱头从来很小心。而且不知为什么,面对他的这位搭档,更是处处留一分神,生怕一时疏漏,听不出他话里的机锋。

身边有人看出端倪,也知道劝不动他,只得私下宽慰,以后红了,就好了。

就好了?

……说的像旧时代戏子似的,他听了只是苦笑。答案他很清楚,隐秘的晦暗的私心杂念,终究不足谓人。

但他其实想多了,那对于李易峰也很辛苦,不是对谁都有必要。

至少对他,还不到时候。

李易峰自然不知他心中所想,见他半晌不吭声,暗道这小子也是入戏,又抓住一根刺摇了摇 ,问他然后呢。

他摇头,这次是真的不记得了,仿佛漫漫前尘里撷来的一段,前因后果也无,若非另有缘故,大抵留不住什么印象。

那时他还在新红楼剧组,读原著是功课,看小说是消遣,边看也就边忘了,只是读到秋窗风雨夕一节,忽觉似曾相识。

在那个年代,同性之情还不是普罗大众的玩笑,他也并没往那个方面想去,只觉得这样的叙述索然无味,很像在浪费笔墨,却又清晰的如见眼前,一帧一帧,俱是安静的画影。

渔翁,渔婆,玻璃绣球灯。

之后的故事,其实倒有点意味。吴邪上去后就呆在一旁,看着他割开藤蔓找东西,在这个人身边,往往不用他做什么事。藤蔓下有不少蜱虫,小哥便划破手掌,将血沾在他的衣袖上。

他们的剧本有相似的段落,改作指尖喂血,却又像神雕侠侣了。

然而拍摄现场耻度破表,除两主演外全员笑岔气,播出后网上便有评论,尽管书中只是一握衣袖,却远比这样更教人心动。

但也有人反驳,书里那是谈恋爱,剧里的模样,分明是前生来讨债了。

李易峰忽然哎了一声,却是风吹动树枝,一条虫子就掉在他的衣袖上。他皱了皱眉,正想抖落,杨洋的动作快些,直接伸手捻去了。

他想起戏里的情节,便调侃,“你也有那种血多好。”

“我有你也用不到啊。”杨洋也笑,露了瓷白的牙。不过,若能在张男神的诸多技能择其一,他想要的倒不是麒麟血。

不消多时,周遭重新陷入安静,李易峰在腿上暗暗掐了一下,不过效果甚微,眼皮又渐渐发沉。

当然不能睡,否则他何必半夜守在这里,只是反常的倦意难以抑制,才会见一个人就抓过来,不管是谁,陪他说话就好。

偏偏和这个人,话题实在有限,近来又更多了些缄默。

往日他们在片场的交流,并不像粉丝期待的那么少,比起其他人却绝不算多,可恶的是就连对戏,对方也没有几个字能说。

更多的时候,杨洋仍是在角落一蜷,不想说话,也是不敢。李易峰就没什么顾忌,闲下来经常到处晃晃,却不会离开那人的视线,跟张智尧闲扯两句,或是逗逗唐嫣,却也莫名的兴致盎然。

最后还是止不住犯困,不知不觉身体微倾,稍稍挨近,手臂便触碰到一处。能感觉他明显地一僵,随后维持着坐姿,一动不敢动。

肢体接触障碍症,拍戏时就发现了,李易峰挺好奇他这样怎么演感情戏,但也不太好问出口。

两人都裹着羽绒服,外层布料摩擦,其实身体还隔着距离,并未分享多少温度。

他在杨洋呼吸一滞时清醒。

甫一睁眼,眼前还有些朦胧,却已足够他看见,在远处的黑暗中,有一盏灯火,隐然浮现。

白色的,泛着淡淡的青,也许是一只灯笼。并没有感觉到风,火光却如在飘摇。

会是什么人吗?

灯火悠悠晃晃,似乎在靠近,中途却停下来,还隔着一段不近的距离,无法看清什么。须臾,又有了第二盏,第三。

恰逢乌云蔽月,夜幕低垂,一时恍若天地之间,只余那些苍白的灯火,渐渐从远方来。

画面并不多么惊悚,甚至带了点梦幻,因此他居然也不害怕,只是无端觉得茫然,犹如在梦里伸出一只手,醒来什么都没有握住。被杨洋拉了一下才回神,两人互望一眼,默契地向身后的树丛退去。

很快,在整座山坡上,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火光,那是浮沉于茫茫暗夜,又像湖水闪烁的粼粼微光,最终汇成一片灯海。

戏真多。

这是李易峰抓住一边的树枝,屏息望着眼前景象时,唯一浮现的念头。

他想起从前听过一个故事,有一个小说里的人物,他的记忆系统很奇特,出生时大脑已经形成了一些信息,在他感知世界的过程,外部信息会被原生记忆逐渐覆盖,俗称失忆。但小说作者是一个反复无常的家伙,往往写着写着又推翻,他脑海中的记忆,也就不断被篡改着。

所以,他每天早上醒来,都在怀疑人生。

耳畔响起衣料摩挲声,却是身边的杨洋已换了姿势,若有所思地注视前方,似乎就要起身。

“你干什么?!”他一惊之下也忘了轻声,只是紧紧握住他的手臂。

杨洋却转过头,略微诧异地望了他一眼,竟像是他反应过度了。

“去看看啊。”

“……别闹了,”李易峰顿觉头痛,知道他多少年轻气盛,没看出还有潜藏的中二,“你知道那是什么东西?”

杨洋依旧看着他,灯火微微照亮他的眼神,已多了认真的意味,“明天就转场了,你不想弄清楚? ”

李易峰不由一怔。

不想?那他此时应该在房间休息。

只是……决不能放他去,这太离谱了。模糊却坚定的念头霎时涌上来,思绪混沌不清,令人焦虑的预感却异常迫切,几乎一下下撞击他的心壁。

他本就有些怕黑,久违的恐慌又笼上心头,想也不想,就冲口而出。

“真当你是张起灵么,有几个人愿意认你?”

话音未落,他握着的手臂陡然一僵。

倏忽一阵冷风,枝叶沙沙作响,李易峰稍稍清醒了些,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,却也心下一惊。

倒不是自责揭人短处——玻璃心也不必做这行了,而是他忽然察觉,自己的情绪似乎脱离了控制,变得异常焦灼。

似乎隐约地,有一件绝不希望发生的事,终究避无可避。坐以待毙的预感,任谁都不会很好受。

一片漆黑,即使对面而立,彼此的眉眼只是模糊的轮廓,他却能想象杨洋此时的眼神,毕竟这些时日他最熟悉的,只怕就是这双眼睛。

时而阴鹜,更多的是渺茫,仿佛有什么东西已永远失去,也不是绝望,因为本没有希冀。望向他时却深邃而专注,都说亚洲人的瞳色多偏向棕褐,而他的双眸却近于混黑,宛如海底汹涌的深夜,有几次他在梦里看见,醒来总难分辨是否是噩梦。

并非他自作多情,事实上那些所谓的“眼神戏”,日后的反响同样褒贬不一,固然是安分随时,却也未免……太认真了。

可若说是出神入化,那些隐忍却浓烈的情愫,似乎也与故事本身,有着不小的脱节。

……张起灵。

念及这个名字的同时,李易峰便不由皱眉,实属祸端。

这个人物并不寻常,即使他不太了解原著,亦早有耳闻,却也没多在意。毕竟杨洋太年轻了,客观条件限制,并不能完全教人体会到传说中如野兽的冷峻孤独,倒更像一个冷冰冰的,缺乏生气的瓷人。

直至戏里戏外,不断纷扰,他总算是承认,这也许,确实不是一个男二号而已。

他并不需求很幼稚的东西,譬如众星捧月,性格中倨傲自负之处,早在少年时的选秀场上磨平了大半,但这个名字与它背后暗涌的一切,依旧让他觉得始料未及。

感情戏,则是尤甚。

他和唐嫣加在一起,男主和女主,竟还比不上一个沉默的瓷娃娃。而那个素来过于敏感,有时甚至教他哭笑不得的年轻人,却也未曾在表演上有所收敛,丝毫没有喧宾夺主的自觉。

当然,他们都是专业的,不至于因此愠怒,只是他每每思及,诸般滋味总是难解。

何必这么认真呢?

若非绝无可能,有那么几次,他是真的想问。

直至多年以后,杨洋录制一档访谈节目,自然提及了当年热议无数的网络剧,播放片段时只是安静看着,眼神淡然如水。

在主持人提问后,他简单地说了一些话,大意为演员就是演员,不会变成角色,不应该生硬地拗进某种状态,也不要为自己的感情,只留下一个出口。

一声清脆的碰撞声打破沉寂。

是一枚钥匙,从李易峰的口袋中滑落,尾端嵌了一颗绿珠,他认得,那是拍墓中戏时,含在女尸口中的钥匙。

剧里吴邪将它带了回去,这只是一个不起眼的细节,没人知道意味着什么。然而,若剧中人也有自己的命运,也许会在十几年后的某个时刻失去指引,走向殊途。

“是道具,可能随手揣进来了。”他轻咳一声,试图缓和僵硬的气氛,虽然可能性不大,其实他也知道。

言罢稍稍抬眸,试图观察杨洋的表情,却见后者怔怔地看着他,脸上是止不住的惊疑。

他不明所以,沿着他的目光低下头,顿时悚然。

身上的外套不知何时,竟已变成了一件很熟悉的,黑色的皮衣。

会熟悉是因为,这是吴邪的造型。

李易峰沉默了一会儿,突然伸手,直接拉下杨洋的羽绒服,便露出同样黑色的帽衫。

“你……”他想了想,“到底是什么人?”

“知道了又能怎么样?”杨洋下意识回答,说完一怔,自己也笑了。

出乎意料,他的情绪并没有太多起伏,也许是信息量太大,来的措手不及,直接略过了思考区域,呈现出一个简单的判断 。

如果主角不是他们,的确不需要惊讶,荒沙枯冢,夜雨提灯,都是故事里的浪漫。故事以外的人,不会奢求缱绻绵长的情意。

因为个中代价,往往是他们更难承受。

站在河两岸的人,偶尔相望,已是致意。若说唯一能感同身受的,那是很虚妄却乏善可陈的东西,宛如一座没有岔路的迷宫,一场不愿苏醒的噩梦,谓之命运。

与自己休戚相关的事情,即使他想不明白,也会有很多人帮助他,让他心悦诚服地接受。却无法阻止故事里的影子穿身而过,一点点靠近着,眷恋着,他的命运。

这都什么事儿啊。杨洋叹了口气,匆匆转念,已有了决定。

“你就在这里。”他将语气放得很轻松,“两个人一起去,也没有必要。”

李易峰怔了一怔,显然没有任何反对的理由,但他依旧没有作声,只是抬头望着他。

见他默许,杨洋转身向前走去,又被李易峰叫住,后者却没再看他,望着那片熠熠的灯海,万千光影,都倒映在眼中。

“如果明天我问你,有没有做这样的梦。”

他的声线很虚浮,似乎仍有迷惘,却第一次,流露一丝恳求的意味。

“你一定要记得。”

 

 

翌日,中午。

片场与往日并无不同,演员们围坐一圈用午饭,李易峰边夹菜还在念叨,进山以后整晚都会做梦,醒来又什么都记不清。

“你们有没有?”

众人纷纷表示“没有啊”,“我梦到播出之后咱们被骂来着”,“会做梦是不够累,找导演给你加点戏就好了”。

杨洋似乎有些心不在焉,魏巍的筷子在他眼前晃了晃,便微微低下头去,刘海遮眸,看不清他的眼神。

“好像,没有吧。”

 

 

生生灯火,明暗无辄。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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